胖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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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10/20 16:48:00
                            

花城短篇鸟兽草木之名

作者阮夕清

刊载于《花城》年第3期,责编许泽红,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插图

Jinsol

赵爱国深吸口气,神情也阴沉下去,压低声音,仿佛老电影里大街上接头的特务,他告诉李荣一个秘密——前天晚上,九点钟十点钟的样子,前进粮油店的刘师傅提着一篮子山楂片、话梅、饼干、面包还有果冻飞上了半空,篮里塞着几大包食品店刚出样的口香糖,零食包装袋反射出迪斯科舞厅里才有的、球状转灯的彩光,草莓味口香糖闪红光,香蕉味闪黄光,刘师傅的大肚子都飞到云层里去了,可光点还在闪,越来越小的刘师傅就像一架夜航飞机飞远了。

赵爱国说几句,掩嘴张望四周,再说几句,眼角抽搐,愈加证明了他是冒着随时祸从口出的危险。可如此重要的时刻,李荣并没有见证,李荣继续用水彩笔涂抹语文书,他在西门豹腰畔佩了驳壳枪,额头上画了第三只眼,正细心地给它添上长长的眼睫毛。窗外,干净的大晴天,教室像被封在琥珀里,万物如拭,他们的脸有窗明几净的光泽。显而易见,李荣对这个秘密不感兴趣。赵爱国沉吟一番,像是下定决心结束试探接头人,交出手中的密码本了;他带着毅然的神情说了另外一个秘密,悄悄凑到李荣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一条老鼠尾巴——居委会隔壁的吵架大王李奶奶是猫精!

一到雨夜,十一二点的样子,她假装喊几声“有老鼠,有老鼠”,没人答应,说明家里人睡死了,她就脱下人皮,卷好,扔进樟木箱里——下次碰到她,你凑近闻闻,她身上总是有股樟脑丸气味的。她伸出小脚爪,支开窗,看看外头没有人,嗖一下跳出去,像运动员跳水。李奶奶和其他猫精的接头地点是防空洞。有的猫骑着条帚来,有的猫骑着拖把来,还有猫骑着书包来,小猫骑文具盒,再小的猫骑圆珠笔,等所有的猫都到齐了,李奶奶喵喵几声,发出一声指示,它们一齐仰头,同时蹬脚,朝天空蹿去。它们在比赛谁飞得快,密密麻麻的雨线在它们身前自动分开,让路,它们在真空中飞驰,牵动周围雨水的弧迹,形成一支支猫箭头,战争片地图上代表部队推进的那种空心箭头,猫眼忽转,探测到前头有热带气旋,扫把也自动转弯,它们一滴雨都不会淋到,“这些猫啊,像裁缝手里的剪刀,嗤、嗤、嗤,帮天在开边”。

赵爱国看李荣还是没抬头,他又说了第三个秘密,故意压低的嗓音,反而带了特殊的吸引力,类似蚊子叮人时的小心,只会使人注意力十足:前排的刘丽娜被身后的鬼祟吸引,掉过头来,睁大漂亮的眼睛望着他。赵爱国忽然有些心虚,抬眼偷觑,讲台上空飞满了明亮的灰尘,闪烁幻变,每一颗星球都在熠熠生辉,里面舞动着太阳系,也静止着银河系,十几万光年后的朱老师斜坐靠背凳,垂着头织毛衣,中指、小指反复地一勾一挑,像唱戏的手势。看来,短时间内,身处织女星座的朱老师还回不了地球。

从我房间里看出去,不远处是一座水塔,上面长满野草,半吊着许多鸟窝,你们知道的,就是印花厂那座摔死过人的水塔。我爬上去过的,在水塔值班的是个放出来没几天的劳改犯,吃住都在里厢,外号叫“大兴”,身上文青龙白虎,听过是贩黄色录像带抓进去的,他还请我抽了支烟——“良友牌”——前天夜里,我失眠,什么叫失眠?失眠就是困不着,我就趴到窗口,发现整个水塔的藤萝全飘起来了,像浸在朱老师杯子里的胖大海,我想,要么是黄梅天,空气中潮气多的原因吗?路灯光里,那些藤萝的飘拂加快速度,好像有人偷偷帮地球调快了速度,那一蓬蓬的草,像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影要离开水塔,却又被水塔拉牢,脱不了身,知道地心引力吧,这叫“塔心引力”。肯定被谁用力扯了下,我没看清,但千真万确,一小撮藤萝挣脱了水塔,几乎同时,变成一只大鸟,飞起来了。先是试飞,悬在原地扑翅膀,扑了几十下,慢慢飞,飞到你家屋顶时(赵爱国指指好奇的刘丽娜),它慢慢降下来,踱来踱去,尖嘴埋进胳肢窝里拱拱,再啄啄瓦,觉得不好吃,伸长颈根到处张望,估计是刚生出来,肚子饿,找东西吃,它肯定看见我了,对我叫两声,弱弱的,像小麻雀叫,所以大人们都没有听到,哪怕听到了也不会注意,朱老师骑自行车正好从你家门口经过,她也没有发现,它对着月亮叫几声,挥挥翅膀,升上去了。

狗屁,吹牛大王,还停在我家屋顶上呢?刘丽娜没得到想象中的乐趣,回过身继续做作业。李荣却放下手中的书,若有所思;赵爱国看着他,眼睛得意地发亮——这个秘密有悬念了吧,咱们说好的,一个秘密换一本书,我奉献了三个秘密,你就要借我三本书,我要看《东游记》《南游记》和《北游记》。李荣回过神来:“我们的确是说好的,可要让我觉得好玩的、有悬念的秘密才算,你的秘密根本就不好玩,太假了,一听就是编的。”他翻开书包,掏出三本图画书递给赵爱国:“书你拿去看吧,记住,你欠我三个秘密,下次说几个真的秘密我听听,比如,你喜欢哪个女同学?”赵爱国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又补充道:“我发誓,我说的那些秘密都是真的,那个看水塔的‘大兴’,练过武功,能翻十七八个空心跟斗。”

学校由两座红砖小楼组成,两座楼的中间都竖着一人高的铁质五角星,红漆零落,露出黄褐色锈斑,像密集放大的老人斑。两座楼之间是一块正方形水泥操场,平时用作学生们早午操和体育课的场地。此时,场地操场中间有其他班的学生在上体育课,跳绳、踢球、打闹,迎面走过来校工施伯伯,他头发花白,脸上爬满了老树皮般的皱纹,微笑疲惫而慈祥,眼袋肿如金鱼。他手里拎着两只热水瓶,水瓶上印着模糊的“工会”字样。他边走边哼着歌,赵爱国听过这首歌,是《歌声与微笑》,施伯伯和那些学生一样开心,好像有什么好玩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就瞒着自己一个人。

他走在遍地树荫的细碎阳光中,仿佛走入万花筒,眯起眼,那些纤丽的线条光影随意拼凑成自己想要的图案。栀子花香沉重地袭来,浓腻如煮好的肉汤,可看不到栀子花在哪,弄堂转角处是两棵大香樟,叶影层层,压得一大丛灌木也成了更深的树影,一缕缕更瘦的光在灌木中漏出微径,破碎的蛛网轻摇,仿佛有一只虫子刚刚脱身而去,那些光是虫子游走的路。赵爱国奇怪,那几株栀子花明明种在学校操场上,香气怎么会飘到这么远?

这辆奇怪的黑色小轿车,停在破败的棕棚店门口,仿佛从电影里开出来的。轮胎上粘满黄泥,挡风玻璃裂了一处口,形似佐罗划出的“闪电”;可这里半个月没下雨了,这辆车是从哪来的呢,破掉的玻璃是谁砸的?车门的扶手上还缠了根红丝带,明明是女孩子用来扎头发的,现在缠在了车门的扶手上,这会不会是一个接头暗号?

那个突然出现的卖金铃子和无花果的小摊,那根电线杆上刚贴上去的纸头“专治梅毒淋病,一针见效,无效退款”,梅毒梅毒,用杨梅提炼的毒素吗?淋病淋病,下雨淋出的病吗?“萎而不举,举而不坚”,这句话又暗示着什么,万物枯萎的季节不要举火把出门,等举起来的时候,只举一下就可以了,天气冷,手会冻着,不要太坚强;现在谁还会举火把,说明那个人一直在边上守候着呢,等着冬天接头,可怕的老军医,一肚子坏水的老军医,百分之百是潜伏特务的老军医!那个低着头赶路的青年,穿绿色灯笼裤,戴着军帽、露半截手指的霹雳舞手套,他是流氓吗,穿得这么奇怪,怎么还没被严打掉!

之前对李荣讲述太过于投入而形成的恍惑久久不去,赵爱国沉浸其中,成了一面会走路的照妖镜,看到哪,哪里就充满了秘密,哪怕是一片叶子,一张烟壳,一个对他客气地微笑,问他吃了没有的邻居,也在阳光中投射出了千丝万缕的痕迹。

李荣追上赵爱国,他发现了不同秘密中相同的结尾:“你那些秘密里的人啊,猫啊,鸟的,怎么最后都是飞向天空,你也可以编他们钻进地里或者平地消失啊?”

赵爱国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们事实上都是飞向天空了。李荣夸张地哈哈大笑,好像在表演给别人看,的确有路过的别人看了他们两眼,他大声说,你果然是吹牛大王,怪不得你要看“四游记”,等你把“四游记”看完,你的牛会吹到天上去的。

赵爱国拍拍他的肩膀,我再说一个秘密你听听吧,我们学校的栀子花香气,可以提炼出一种特殊的化学武器,潜伏的外国特务最近来运了这好几次了,他开辆小轿车,每次都运走好几公斤栀子花香气,你知道怎么运的吗?他轿车排气管是可以吸气的,吸进去,储存在后备厢里,他把这些香气藏在运河对面的窑洞里,再交给接头人,他们之间用老军医广告来联系,不过,我们的侦察员最近已经注意到他们的动向了。你注意到刚刚摆出的水果摊了吗?还有那个穿灯笼裤的“青头”,都是侦察员假扮的。赵爱国特别欢畅地挥了下手:该死的特务,已经被我们包围啦!他抡起书包,再一抡,越抡越快,直到抡成一只绿色的风车,哗地松手,书包飞到屋檐那么高——把他们统统抓起来游街!李荣拍拍他肩,喂,你正常一点,小医院去。

第七百货商店那边走过来一群年轻人,带头的几个人都戴着眼镜,他们举着横幅,白布上写着几个鲜红的大字,布很干净,初夏的阳光打在上面,像是刚刚亮起的电影屏幕。他们表情激动,嘴里喊着话,这些话赵爱国最近经常在电视新闻里听到。一个最多十八九岁的青年额头上缠了日本武士似的白布条,他举拳头,叫几句,身边的几个同伴也整齐地举起拳头跟着叫几句,他憋红了脸,眼睛因怒气而发红,赵爱国认识他身边的几个家伙,他们是技工技校和工业学校的。还有几个也许是脸皮薄,也许是怕亲戚朋友看到,低着头跟在大伙后面走,也不朝周围看。两个派出所的警察缓缓推着自行车,跟在旁边,面无表情。

街两旁原先在打麻将的、斗纸牌的、说闲话的,好像是有人吹了声哨子喊集合,几乎是同时搁下手上的活、嘴边的话,纷纷跑出门来看热闹,有个大妈吃饭吃到一半跑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个饭碗,被人挤了,摔在地上,破碎声中两块完整的红烧排骨躺在地面,她心疼地破口大骂,骂了几句泪都出来了,身边几个人见情形不对,往边上避避开;其实就一些年轻人走路,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后,街上的人们也和那两个警察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憋红脸的青年可能是喊了大半天,嗓子喊干了,他走出队伍,去水果摊买甘蔗,讨价还价一番,等摊主削好皮,掰成几段,又跟上队伍,分给同伴们啃,他们就啃起甘蔗来,暂时顾不上喊口号,也腾不出手举拳头了。不知为什么,他经过赵爱国的时候,赵爱国觉得他的白衬衫挺好看,特别想要一件,其实自己也有白衬衫,但还是觉得他的好看,这件白衬衫与其他的白衬衫都不同,难道因为上口袋别了支钢笔?他决定回去也别支钢笔试试。

李荣说,真的,跟电影里一样。

他们的家相隔不远,和其他几幢小楼一样,身上缠着爬山虎、牵牛之类,一成不变地在树荫下趴着,相守相望,外面的新闻与它们无关,那些口号声早就被知了声挡在千里之外。门前的树影就是家吐出的舌头,轻轻地摇晃着。皮虫们也在摇晃,如果时间放慢,皮虫一根一根依次撩开,能看出风正往东南方向缓步而去。李荣忽然指着赵爱国家门口的那棵树,很认真地问,赵爱国,你知道这一棵是什么树吗?

……

作者

简介

阮夕清

年出生,在《花城》《上海文学》《小说界》《天涯》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

原标题:《阮夕清:鸟兽草木之名

花城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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