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年生于苏州。西南交通大学博士,师从柏桦。诗作散见于《飞地》《星星》等刊,兼事批评,发表于《虹膜》、《中国摄影家》。译有《杜伊诺哀歌》(节选)。著有诗集《菌毯学》(杜弗书店,)
Abraxas的呼唤
在阳台喂猫时,假装看不见它有一颗虎心。这就是我们的日子。离开河流那些掀起洪水的源头。那些螺旋状拧下的钢丝。从一件小事里搬走火山。我接过你的不愉快。那滚烫的舌头还在说,说,说。我只看见熔岩,熔岩,熔岩。你竟然没有化成灰。也许是我看错了。还没吃腻思想的小甜点:从K到黑桃皇后。(这些纸牌没有意义)在沙漠太阳普世地照射无法遮荫的人和他们长草的膝盖。仙人掌却什么也不必信。店员从收银机的虎口取出硬币递给我,欢迎光临。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没错,死神来了。但也错了。错在硬币反正有两面,却是同样的两面。易拉罐易拉,在碰杯时聊起了蒸汽朋克与家室的对立。那些草草收割的灯笼,又悬挂在剧中的居酒屋。今夜我还是那只被思念鼓吹的气球。尘归尘埃依然埃,虚拟的是数字。野马,饥饿。你寄希望于那些埋伏已久的敌意。赶走穿梭的回旋镖,幸福和幸福方糖和方糖,在细心地搅拌下融进了黑暗。敲门声比骨折的声音更轻。虎斑在惊吓之余消退。仪式很慢,一再推迟的苏美尔时刻。祭袍剔干净术士却无须枯骨支撑,在系丝巾的柔颈有一道静候时辰的新月。称职的量尺挑拣模特。在这凹处——视线向右歧视。从尸体炼成的页岩层这羽蛇从金字塔与太阳雨间降下。你的腰还来不及为了舞蹈扭动。在拒绝时还保持刹车的姿势:车祸的碎片拼不回故事。从人祭到痛苦祭。变个戏法。幕间休息。兔子在寸草不生的魔术帽里消瘦。玩过火了。陪我到尸岩层得多少耐心。多好奇为什么选中这出戏?这属于丝巾和兔子的凯宾斯基酒店。失望之余有没有揪出两缕灰发间的金线。憋坏了。好:听好了。此地唯独屠戮挂满许愿树的幻觉只在琳琅红纸间赎买了毕生祈祷。受苦和机器语是同一个桃符而高压锅甚至没设计气孔。你炖你炖我,我炖。从婴儿炖到婴儿诞生。在流淌亚马逊的产道里,快乐的灰烬已为你施洗光环应变地禁锢甚至拧不动瓶盖的手腕。卫星——并非打翻酒神海的那颗比冰冷更冰冷的卫星更爱掰开少女多窍的心看神曲。折腰并认清她:皇家刑具。草草收割……别逼近落日的底线。爱与敌彼此打磨得这么锋利。人与人。走得太远。却还不是那条陡坡在周旋中蓄力为了弹子球能奇迹一跃。踩上不能充气的肉垫。你们嘴里含着被桑拿融化的糖却还坚持冥想:虚无把思念炼得更黑。比黑曜石更黑的光。为了颠倒颠倒的清白。为了殉葬可以欣赏活埋。为了许诺给生灵矿道。为了尽头凝视中最接近解脱的一种。电子管里的种种频道。种种提前关闭的未来。雏鸟诞生于啄开蛋壳的本能。但那只是蛋壳,比颅骨更脆的壳。比拼图更少裂痕。壳。可以活吃的完卵。细胞里活跃着从童年地摊上买来的跳跳糖。种种喜悦用吸引力法则打落并且再次催熟一颗陌生石榴。多窍的麻烦,学习着甜。种植园主的继承人,还徘徊在启示录的南方公园。随机的字符串。竟然与意义同步,解开了电子手环。谢谢星座。谢谢更远的呼唤。远抵达深,深,抵达远。在黑匣子不可能又显眼的一点洞开不分彼(岸)此(岸)的密室。这处遗址来自显生宙。拒绝许愿的符咒祭出英灵。灰烬和灰烬和灰烬一次次灰烬。人只死一次纯属谣言……不信只是不够绝望。不听,继续在磁场里倒带。一千遍海啊海风也变海。洗衣机滚筒的海。冬虫、夏草,尸的根茎,一卷春秋焚化在清洁之海。地幔恩惠般保持高温,厚且柔软。仍然有日耳曼的天敌“耸立在干爽的陆地上像驴背一样不舒服。”数量稀少却总比海沟高过一次呼吸。有人朝被前台叫醒的死者走来。没人忘得了他:他骑泰坦。
14.10.23
搞砸了
我搞砸了,在多星的春夜
在牛的哺乳期。我又搞砸了。
这愉快的一天,响起了噪音。
我在意吗?即便反英雄的黑色侦探
已经不是我的菜单。
电脚炉代替洞穴里的篝火,祛除
一天的疲劳。在虎皮震颤下
搅拌着夜的恐惧。明天
和明天,析出了鸡尾酒中的彩虹。
干了点什么,和什么都没干。酒精
和果汁,那些没有胆色的层次。
干了这一杯狼藉。让变质的牛奶味
从宿醉中淡去。
单机游戏的得分,养成了那么多人
工智能。瀑布飞溅智慧的水花,流淌
在一只澡盆里。名叫缸中脑或者
核废土之类的玩意儿
主持着末日。末日。奇迹。
在迟早这样的时间状语里安息。
只有我知道是错的。还自由地继续。
要知道,细菌一样滋生的人里面
好与坏竟然这么密集。对数级的成就,
厌倦了图灵。求生欲的抽搐
催人泪下。好过听任一匹绸缎把目光缠住。
在逃过种种诱人陷阱之后,我来到这里
来到哑谜机的纸带里。我所爱
榨干了我所有。像一柄甘蔗,在栅栏核里蜷缩。
除了糖,我什么都不记得。
这孕与胎的专注,属于植物。坚硬的植物
削尖了胜利。唯一……
.3.2
路过十字去派对
转过尚义街的十字口,夜晚洗旧了一个
新鲜人。锌皮路牌刷新了天空
本来该有的颜色,兜过这个圈子
我进入咖啡馆,空气漏进热气球。在寒暄
与寒暄之间,介绍我。一个不太响亮
但说不定会变响亮的名字
打扮成华盛顿邮报的菜单几乎让我忘了
该应邀消费一杯听上去不会太难喝的饮料
需要一个礼仪,来教会我搭讪陌生人。好在
有两三个熟人,让我不那么尴尬地说笑。
高光的嘉宾席和听众隔着一个鞋跟高度的
台阶。他们甚至没资格点单。顺便
上台合影,俯瞰没什么“营养”的脸
被塑胶椅背染成了鞋油。把鞋擦亮
这种色泽,名叫青睐之青。
这种场合,总少不了一个民谣歌手。一把
吉他。在伴奏中让通讯录都可以传唱
不必用器官展示才艺
如果能把手和舌头交换,我也会
自在地保持沉默。这次
让我做个小丑。发言都缺少掌声。每个马戏团
都缺少余兴节目。撕开脸笑,“够歇斯底里吗?”
愉快时,只有时针在转。紧张就掐秒表。
分针在均匀的刻度上绕过了一个
不算太漫长的聚会。在瞬间和卫生间的卷筒纸
一起转动时有些意义
必须发生。挑错别字
记住某个历史人物的轶事,查找名人百科……拒绝做
江湖传说的一个驿站。有那么多尘埃想闪光
今晚,坚持作尘埃,“很低很低,低进尘埃里”
前辈请多多关照。握手散发出礼物塞进
圣诞袜时那种余温。还有什么比礼节
更休闲。散场后,鸦群还来得及
啄走那些沉香木雕刻的眼珠
黑名单中最黑的一对
栖在奥丁双肩:HuginMunin
鱼上岸一样半张嘴
在动与意义之间找到狩猎的舒适度
让我们在地铁口摆个滑稽姿势。别忘了
在零(临)点(终)前
我还是一个小丑。一定会
尽职地取悦你们。取悦你们
每个人。当然,没有什么是免费的。
.12.12
小孩与海
在忙碌的午夜,撒下的网还没捕到
一头鲸。那些弓紧的鳞片
漏过了黑洞大小的网眼。还有那个
弓紧的小孩。
沙漏颠倒过来。少有人注意,从这只独眼里回溯的
漏网之鱼。如戒指与手指合身,这个尺寸
也适合海豹跳圈。
脚掌啪嗒、啪嗒。滴着水。滴下
眼泪一样的水。把沙粒粘在沙滩。
城堡是孩子的野心。潮汐
奉月亮之命。
这时候,他在背带裤里掏着铅笔。
哆嗦的小腿,抖落了地形。颠来倒去
入夜的网撒了一把图钉。盖下
倒刺的方向感。这时候,一只龙虾
好斗地钳住了他的绳结。像在恋爱。
我们本该叹息。正如我们的小孩
吵着敲打一只小肚腩。
我们总在笔挺如制服的电梯里
做着鬼脸。
也许是来自牛奶河的丘比特双鱼
鬼上身般
游过眼眶的积水。
呆萌的、贫血的木桶。一箭
洞出美酒。
顺着这条闹怪兽的公路,海岸
如线团远去。行囊里的淡水
不够水蛭呼吸。他拄着比诺曹的鼻子
为夜晚开道。他想一想那个村子
也想一想
这颗海胆般树满建筑的星球
走在大熊、小熊环伺的路上。它们俩
跌坐在地,懒懒地望着深海中的肥鱼
目送他离去……
.12.28
梦耗尽后余下残响……
历史饮泣的脸背对征服
残妆樱花,那时铁围的袖口轻遮
卿卿我我半面中有修罗列阵杀伐。
总有人怀揣一卷心灵哲学
呵出无氧的呼吸。那些
言咒师与绳模的捆缚游戏
不再为了取暖。抽刀
割开锡箔般明亮的喉咙
干尽热血:你不是唯一
却是幸存者手下唯一的死者。
早在书写发生之前,诺斯替
秘仪就埋下了荧光的伏线。
看Cain(占有)把Abel(虚空)
打入滚动的水车,鞭笞人畜
——“他们会造谣”,德米安说
——迁出伊甸之东,
产下(不义)的孩子
(恩赐)在额上族徽晒出:
生命树末梢的第一届黑名单。
(别忘了,仍然晚于羔羊)
行囊里的膨胀幽灵让脚步在颠簸中
下沉。以来的时空波
随水上乐园起伏,水族
握紧手中的龙珠许愿了吗
在够到Tandalus
巅峰之果前,有那么一瞬
被幻色歌唇——那个
化身梦露的女神的气垫船
打捞了吗。为时尚早
还来得及。在退潮前……
在搅动星河的触手抚平
Tindalos猎犬的卷毛之前。
在咖啡馆
喝咖啡
和两三个女人
喝咖啡
抱过一只猫
喝口咖啡
有两个女人,换个男人
继续喝
换条腿搁
去下个咖啡馆
接着喝
在城市这。背靠
招商的悬崖巨壁。
掸烟灰的盆地飘下白羽
却只选中我来爱慕:迟迟
没有大风把你的背吹向未来?
在那都市。洋流之间,山与山
人海与人海连成一堵噪音墙。
新天使与废墟面对面
喝杯咖啡……有一位
终于夺冠的滑?稽诃德端坐在
高耸的塔矛尖上:喝晶汤。
泥石流冲刷出一颗颗心结石。
梦并没有如此浮夸
可惜梦却一动不动
“梦是故事失败的表达”。
(Rachmaninov:PianoConcertoNo.3耗尽钢琴手的体术)
梦是壳。笔尖却置喙。
谁会孵化复活节的彩蛋。
——你猜?
——没有人。(最漂亮的回答)
(谢幕)
.10.19
鬼作家
——为PhilipRorse同名小说而作
你说我们是性王国的小偷
却偷偷偷取盗亦有道之规。
我了解你,甚于自己
在鼹鼠的地道中潜行。
索尔贝娄一席谈,源泉未断
那些寄生于声誉的蠕虫
只是享受了慷慨……随他们去吧
怜悯那饥饿的。
拒绝承认自己是书写大师,那
是属于技工的成熟。
只有人的大师,在人的材料上
作业。
除了女人——脑中的子宫但凡
种下一个胎儿,不论是否畸形
都不舍得为她割爱……随她们去吧
这人母之难。
人类间的大倾轧,那是在注意
却不在意的主题,属于热闹的一群人
血腥浇灌在泥土上,已无所谓肮脏
随他们去吧,总好过没有出口的挣扎。
在弥留的父亲身边,谈谈
机场随手捡到的宇宙学。哪怕倒下
依然拒绝下跪,谈谈群星中的和解
随他去吧,甘愿做他口中的畜生。
谁都知道是谁控制着水源,污染的
水源。生命的本能引流到你的嘴边
你只是仰着脖子,甚至
挺直了背,喝下注定的圣水。
与塑料文化共饮,正如我们
与哲合忍耶一起饮用的泥潭。
随我们去吧,毕竟只有
一个
世(时)
界(空)
.10.12
吞吃蛇
厌倦计算的计算器因无法自毁而
迷上了清零并且再次死机
“修好它,执行命令”云盘中一只手
如轰炸机投下毯形的二进制。
至今,我们依然对心的构造无能为力。
顽抗的壁,被泼上了那么酸的醋意
还在拒绝……它腐蚀、愈合,它生长
就那么自顾自地歪扭,谁都插不上手。
死在你手上的植物,又多了我一棵。早在种下前
你就开始哀悼,眼泪的流失,干旱了眼眶
黑洞洞的花盆。
两条根走出房间,用于遮盖的叶片合掌。它
也曾匍匐过缺少摩擦的墙壁。一整面
少女的旗帜。剥落过,也碰触过的紫藤。
这是植物行动起来的决心。也是零件
有丝分裂的决心。一个人,挣断他
时代的焊接,逃离了硅谷。
没有谁比癌对五脏更痴迷。像手术那样
生硬地断绝关系是失败的。绝症
不该被医生阻挠,这是另一种正义……
神经所根植的记忆
在离开时,小心地折损。
一部分的我不见了。人人都说我变得消瘦
被带走的不是别的,我回答说,是记忆的重量。
是在往事与未来之间
带土移栽的重量。
我谁也没有背叛,我带走的
只有自己。那个没有被羊水溶解的东西。
一粒籽,一枚蛋,一个
星球。像零但没有积分那么圆满。零
是幻觉,数码的幻觉,爱的幻觉
同一种幻觉,没完没了吞吃蛇的幻觉。
我没有送过你什么礼物,也许
这条痛苦的围巾能让你温暖。
.06.19
诗歌的试毒与重文化沉淀
——关于张枣的一首诗
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十四行组诗):
Cestunchinois,cescralang.
——Tsvetajeva
1
亲热的黑眼睛对你露出微笑,
我向你兜售一只绣花荷包,
翠青的表面,凤凰多么小巧,
金丝绒绣着一个“喜”字的吉兆——
两个?NET,两个半法郎。你看,
半个之差会带来一个坏韵,
像我们走出人行道,分行路畔
你再听不懂我的南方口音;
等红绿灯变成一个绿色幽人,
你继续向左,我呢,蹀躞向右。
不是我,却突然向我,某人
头发飞逝向你跑来,举着手,
某种东西,不是花,却花一样
递到你悄声细语的剧院包厢。
2
我天天梦见万古愁。白云悠悠,
玛琳娜,你煮沸一壶私人咖啡,
方糖迢递地在蓝色近视外愧疚
如一个僮仆。他向往大是大非。
诗,干着活儿,如手艺,其结果
是一件件静物,对称于人之境,
或许可用?但其分寸不会超过
两端影子恋爱的括弧。圆手镜
亦能诗,如果谁愿意,可他得
防备它错乱右翼和左边的习惯,
两个正面相对,翻脸反目,而
红与白因“不”字决斗;人,迷惘,
照镜,革命的僮仆从原路返回;
砸碎,人兀然空荡,咖啡惊坠......
3
......我照旧将头埋进空杯里面;
你完蛋了,未来一边找葬礼服,
一边用绷紧的零碎打发下午,
俄罗斯完蛋了——黑白时代的底片,
男低音:您早,清脆的高中生:
啊——走吧——进来呀——哭就哭——好吗?
尊称的面具舞会,代词后颤“R”
马达般转动着密约桦林和红吻。
巴黎夜完蛋了,
我落座一柄阳伞下
张望和工作。人在搭构新书库,
四边是四座象征经典的高楼,
中间镶嵌花园和玻璃阅读架。
人,完蛋了,如果词的传诵,
不像蝴蝶,将花的血脉震悚
4
我们的睫毛,为何在异乡跳跃?
慌惑,溃散,难以投入形象。
母语之舟撇弃在汪洋的边界,
登岸,我徒步在我之外,信箱
打开如特洛伊木马,空白之词
蜂拥,给清晨蒙上萧杀的寒霜;
陌生,在煤气灶台舞动蛇腰子,
流亡的残月散发你月经的辛酸,
妈妈,卡珊德拉,专业的预言家,
他们逼着你的侧影吸外国烟,
而阳光,仍舒展它最糟糕的惩罚:
鸟越精确,人越不当真,虽然
火中的一页纸咿呀,飒飒消失,
真相之魂夭逃——灰烬即历史。
5
阳光偶尔也会是一只狼,遍地
转悠,影子含着回忆的橄榄核,
那是神,叫你的嘴回味他色情的
津沫,让你失灵,预言之盒
无力装运行尸走肉,沐浴在
这被耀眼的盲目所统辖的沙滩。
看见即说出,而说出正是大海,
此刻的。圆。看见羊癫疯。看。
生活,在哪?“赫克托,我看见你
坐着一万双眼睛里抽泣,发愣”——
你站在这,但尸体早发白。等你
再回到外面,英雄早隐身,只剩
非人和可乐瓶,围观肌肉的健美赛,
龙虾般生猛的零件,凸现出未来。
6
樱桃,红艳艳的,像在等谁归来。
某种东西,我想去取。下午,
我坐着坐着就睡了,耳朵也倦怠,
我答应去外地取回一本俄文书。
你坐在你散发里,云雀是帽子。
笔,因寻找而温暖。远方,来客。
梦寐之中,你的手滴落着断指,
我想去取:人,铜号,和火车;
樱桃,红艳艳的,等的纯粹逻辑,
我心跳地估算自己所剩的时光;
没有你,祖国之窗多空虚。呼吸,
我去取,生词像鳟鱼领你还乡;
你去取,门锁里小无赖哇吐静电——
痛,但合唱惊警地凌空,绝缘。
7
你回到莫斯科,碰了个冷钉子,
而生活的踉跄正是诗歌的踉跄。
除夕夜,乌鸦的儿女衣冠楚楚地
等钟声,而时间坏了,只好四散。
带担架的风景里躺着那总机员,
作协的现实又迟到,
这人死了,那人疯了,抱怨,
抱怨的长脚蚊摇响空袭警报。
完美啊完美,你总是忍受一个
既短暂又字正腔圆的顶头上司,
一个句读的哈巴儿,一会说这
长了点儿,一会说你思想还幼稚,
楼顶的同行,事后报火,他们
跛足来贺,来尝尝你死的闭门羹。
8
WennDuwirdlichmichsechenwillst,somusstDuhandeln!
——TsvetajevaanRilke
东方既白,静电的一幕正收场:
俩知音一左一右,亦人亦鬼,
谈心的橘子荡漾着言说的芬芳,
深处是爱,恬静和肉体的玫瑰。
手艺是触摸,无论你隔得多远;
你的住址名叫不可能的可能——
你轻轻说着这些,当我祈愿
在晨风中送你到你焚烧的家门:
词,不是物,这点必须搞清楚,
因为首先得生活有趣的生活,
像此刻——木兰花盎然独立,倾诉,
警报解除,如情人的发丝飘落。
东方既白,你在你名字里失踪,
植树的众鸟齐唱:注意天空。
9
人周围的事物,人并不能解释;
为何可见的刀片会夺走魂灵?
两者有何关系?绳索,鹅卵石,
自己,每件小东西,皆能索命,
人造的世界,是个纯粹的敌人,
空缺的花影愤怒地喝采四壁,
使你害怕,我常常想,不是人
更不是你本身,勾销了你的形体;
而是这些弹簧般的物品,窜出,
整个封杀了眼睛的居所,逼迫
你喊:外面啊外面,总在别处!
甚至死也只是衔接了这场漂泊。
无根的电梯,谁上下玩弄着按钮?
我最怕自己是自己唯一的出口。
10
我摘下眼睛,我愿是聋哑人的翻译——
宇宙的孩子们,大厅正鸦雀无声:
空气朗读着这首诗,它的含义
被手势的蝴蝶催促开花的可能。
真实的底蕴是那虚构的另一个,
他不在此地,这月亮的对应者,
不在乡间酒吧,像现在没有我——
一杯酒被匿名地啜饮着,而景色
的格局竟为之一变。满载着时空,
饮酒者过桥,他愕然回望自己
仍滞留对岸,满口吟哦。某种
悲天悯人的情怀,和变革之计
使他的步伐配制出世界的轻盈。
大人先生,你瞧,遍地的月影...
11
......是的,大人,月亮扑面而起,
四望皎然,峰顶紧贴着你腮鬓:
下面,城南的路灯吐露香皂气,
生活的她夜半淋浴,双眼闭紧,
窗纱呢喃手影,她洗发如祈祷,
回身隐入黑暗,冰箱亮开一下;
永恒像野猫,广告美男子踅到
彗星外,冰淇淋天空满是俏皮话......
......夜莺啊正在别处,
是的,您瞧,
没在弹钢琴的人,也在弹奏,
无家可归的人,总是在回家:
不多不少,正好应合了万古愁——
呵大人,告诉我,为何没有的桂树
卷入心思,振奋了夜的秩序?
12
九月,果真会有一场告别?
你的目光,摆设某个新室内:
小铜像这样,转椅那样,落叶,
这清凉宇宙的女友,无畏:
对吗,对吗?睫毛的合唱追问,
此刻各自的位置,真的对吗?
王,掉落在棋局之外;西风
将云朵的银行广场吹到窗下:
正午,各自的人,来到快餐亭,
手指朝着口描绘面包的通道;
对吗,诗这样,流浪汉手风琴
那样?丰收的喀秋莎把我引到
我正在的地点:全世界的脚步,
暂停!对吗?该怎样说:“不”!?
我相信并非谁都吊足胃口地读完这首长诗。他们会因各种理由(偏见,也不一定是偏见)分神,半途而废,并且对自己没有为此浪费自己有限的阅读精力而沾沾自喜。譬如,作为一个反感俄罗斯的诗歌爱好者,也许我还不知道也不是特别想知道茨维塔耶娃是谁。我知道,但我不久就看出这首诗稍显刻意的十四行诗格式,立刻令人联想起戴假领穿丝袜的莎士比亚,这让许多人稍感窒息。还有那些生硬插入的古朴词汇:“蹀躞向右”?,对于一个敌视古典的嬉皮士这几乎是致命的。当然那些对陌生事物怀有莫名崇拜感的人除外。即使一个读者顺利调动出鲍照的名句(“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行路难)填补这个小坑,但也许很快他就会不屑于这种有接受障碍的复古。这个时代,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信息却是汪洋。如果大家坦诚一点的话,我们倒可以就这个问题谈谈。如何以及为什么打开一首上锁的诗。
好奇心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东西,可不会随便降临,更没什么耐心。中毒,心理甚至生理依赖,在文本中要比食品中稀有得多,但也不是什么奇迹。有时候这取决于读者和作者在多大程度上分享着一些经历,特别是文化史上的经历,并且是心理的而非单纯知识的。在这方面,这首诗很典型。一首典型的文人诗。我敢说没有人可以完全分享另一个人写下的一首诗。哪怕诗人自以为如此强烈地暗示着他的憧憬。这需要一些美好的猜忌,甚至热烈如一个恋人的猜忌,然而诗是不回答问题的,就像爱人一样。他们往往天真地依赖骨酥的共鸣感。
读完第一段我们必须被一些倒刺勾引。那句俄语你可以不必懂,但最起码你舌头轻颤着念出了Tsvetajeva,满手音符,捉住这只辉煌的蝴蝶,茨维塔耶娃,女王,伊娃,夏娃,都一样。别管那个关于坏韵的谈话对读者的自尊心也许有点好处;蹀躞?歪头逗留,但时间可别太长,免得陷入多余的遐想,查字典和复习古诗的坏习惯可以留到课后。踮起脚跃过这个水坑,摇晃并保持平衡,或许也可以跳过“似花非花”的张枣式变体……虽然这对一个诗歌爱好者将非常可惜!这几乎是我本人第一次读到的中国现代诗中既随韵又不呆板的两句诗,读到后来会发现,这才是给你一点点甜头,不可自拔吧为了魔术。你明白的,现代诗,押韵,十四行诗体(商籁体、sonnet),即使对现代诗歌史麻木不仁的读者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失败。二十一世纪,连莎士比亚都会嫌弃它。可张枣不,即使他显然很清楚俄语这种开了外挂的语言可以如何自如地玩弄韵律(曾有人告诉我俄语词可以像麻将牌一样交换顺序摆放……)。这只有一种可能,他对自己的天才无比自信。在对十四行诗——中国现代诗的启蒙外教、茨维塔耶娃以及让这位风华绝代的诗坛女王心碎自杀的祖国致敬的同时,也捎带不敬地证明了现代汉语的魔力,和他前辈们的无能。这不免让人脸红,甚至……胆寒。可能他没想这么多,更无恶意,但未必不是顽劣的。他成功地为中国现代诗押了韵。就像在一条由意大利黑手党控制的赌轮上,他,一个三流国家的诗歌小混混,胆敢押对了赌注。
谈这点为时尚早了,在读完第一段时,这些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歌剧包厢,和包厢里挑起观剧镜的茨维塔耶娃,我们的女王,和她随着西伯利亚寒风漂泊东欧的流放,她和丈夫在柏林的相聚,她在偏远小镇的自杀。我们不必记得太多细节,但必须记得够热烈。这沸腾的对比,葬花的北风,迫使我们旁听他们的虚拟的对话。哪怕仅仅是为了追悼,在不存在的坟头献上一支不存在的黑玫瑰,睁开一双黑眼睛。可是谁会想这么多?而且是在短短的一节诗中,在眼珠一次瞬间的转动中,想这么多。必须是一个文化的毒瘾患者,而非其他。
让我们更诚实点吧。从我开始。让我不知羞耻地罗列出绝对算得上寒酸的收藏品——“我知道”。我知道在一个无名的下午我选择阅读这首深深打动我的诗,是出于怎样的偶然。而且还是令人羞愧的偶然。一开始真正吸引我的,却是对张枣的轻视和他最近鹊起的声名。这种不协调感让我深感不安。我得要么证明我错了,要么证明评论界集体失误,除此之外没有出口,而后者更让人心惊胆战,如履薄冰。“无根的电梯,谁上下玩弄着按钮?/我最怕自己是自己唯一的出口。”(见上文引诗)又是一句近乎完美的随韵。张枣这句诗竟如此精确地预知了我此刻的焦虑?是,或者不是,这都是个小型奇迹。贴切之极。我得承认我有着一般文学爱好者对于诗歌口味的广泛涉猎和挑剔口味,还有近乎医生对待尸体般的潦草态度。熟能生巧是错的,亲热熟络生出的更多是草率,就像生出野种。就像那种固执于自己品位的美食家。很早我就有意识地提防这种草率,但你知道,安全措施从来没广告里说得那么奏效。当时我刻意压住耐性阅读了一些张枣的诗选,应该是某个崇拜者精心挑选之作。“每当我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满了山前。”,这句我当时(即使现在也一样)瘪着嘴念完的这句诗被一些造作的评论家反复念叨,这让我轻微反胃。还有大段大段的古体实验,但我至今觉得这其中失败的英勇多过成功的融合。其中有一首我现在可以模糊地确认是《何人斯》,“我们曾经/一同结网,你曾经钟爱过和水波说话的我”,我默记下了这句后,始乱终弃地抛掉了整个累赘的篇章。我记得后来曾多次见到,并再次迷上这句诗,甚至以为是一个叫鱼小玄的女诗人的前男友写的。这经历让人颇为尴尬,你知道,就像自己在小镇酒吧勾搭完一个姑娘,事后想起她竟然是你的某任女友。以我当时的眼光看来,《何人斯》,可算有句无篇。当然,是丰满,还是胖,这有一个审美习惯过程。但总之算不上诱人,离惊艳还差太多。从此,张枣这个名字被草草列入了黑名单。无论你多敏锐,这样的事可能发生在每个人身上,倒不必太过自责。毕竟值得钟爱的人除了和水波说话的他,还有很多和雪花和浪花说话的他们,她们,甚至它们。“骰子一掷从来不会破坏偶然性。”,来自马拉美的忠告。但是相反,有一点我们也必须得记住,千万别相信广告。后来有了有限的转机,让我以为张枣是一位格言写得比诗好的,痴迷复古实验但不算成功的,有些不知所云的诗人。就像我一个在巴黎念时装设计但从未放弃诗歌野心的女朋友对北岛的定位,一个三流的诗人,二流的评论家,一流的翻译。转机因为读到那句话,“用表达别人来表现自己的人,是庸人。像表达自己一样表达别人的人,是诗人。”据我所知这是我了解的全部的张枣,全部,不多不少。我希望我没有撒谎癖,像许多可悲的人那样。
这些饵料对垂钓这首金鳟般的长诗,虽然不多,但如果够投入的话,倒也足够了。重要的是你如何找到进入这片桃花源的入口。是对茨维塔耶娃的一些倾诉。一对情敌能找到的唯一不次要的焦点,是对心中女王的爱。哪怕不是爱,也是深切的同情。我记得茨维塔耶娃曾在自己的国家如何备受宠爱,如何像系着丝带铃铛的小猫亲昵地趴在白银时代的膝头,那些抛光的神像下,是她激情四射的喵喵叫。毫不夸张的说,她是奥丁与众神的女神使。当然即使现在,我也很难在没有任何资料启发下,迅速回想起她的身世,诗篇,随笔和评论。为了讲解诚实现象学这个游戏,我再一次献身细数。出身文化豪门,父母的具体身份很模糊,但一定是文化界名人,让她幼年就饱受熏陶,甚至近距离接触那些神话人物。很多已经进入史册和名人堂的人,都演讲给她听。其中一两位被她称为她的第一,或者第二情人。用我一个朋友的话说,写作这门厨艺对她来说,连买菜、摘菜和洗菜都用不着了。一大堆精美食材就堆在她面前。草草阅读过一部关于她和她的诗歌的专著之后,我就毫不犹豫地预定了她的诗集。这是我,可能是也许多人接触一个全新诗人的捷径。找她的专著,但坚定地跳过所有评论段落,快速咀嚼“引文”,特别是摘引的诗句。这很不公道,但很残酷的是一部无名专著的价值往往就仅仅是那个研究者挑选的引文。哪怕品位再差,也很难错过公认的名作。茨维塔耶娃巫妖般的狂热劲和与之几乎不成比例的完美韵律感让人折服。哪怕我读不懂俄语,仅仅是翻译和一些只能勉强辨别读音的字母组合都让我的舌头团团转个不停。在这些被肢解但依然冰肌玉骨的段落里,我读到了彻底把我扑倒的诗句,那些诗里到处都滚动着人头,包括教堂也只剩下一颗人头。血腥,暴力但却被一种优雅天性下意识弯折的激情让人疼爱。是疼爱,就是得有疼。这些人头曾被我自己改了改后偷偷塞进一首关于女孩和行星的诗里。还有她睿智的随笔,那是另一个茨维塔耶娃,是在巴黎寒酸的客房里酗酒,抽烟很凶的中年茨维塔耶娃。她的房间,只有成堆的木板和成堆的书,烟灰缸和酒瓶。还有不常来的愁眉不展的帕斯捷尔纳克。“一个诗人写完一首长诗,一个将军打完一场胜仗。之后他们会去干吗?找女人!”,就是这个茨维塔耶娃。还有那个苦恋着未曾谋面的里尔克的茨维塔耶娃,那个说“我想和你睡觉。单纯的睡觉”的小猫。我必须不能忍受用伟大这种粗苯的词语来形容她,这个词会压垮她的娇躯,必然。
好了。我在事后测量自己中毒的程度。不深不浅,但绝对构成威胁。但是一些更阴沉,更没人性的东西在这首诗里扮演着灵魂角色。苏联和大陆,流亡,德国和巴黎。就是它们。“可他得/防备它错乱右翼和左边的习惯,/两个正面相对,翻脸反目,而/红与白因“不”字决斗”,如果在读到这一段之前你不能迅速把这些大陆板块拼成一座城池,那么你已经错过了进入能钓到金鳟的那片水域的唯一小径。我敢说,这不是一句诗,而仅仅是一块路标,一块不可忽略的进入的路标。她华丽的剧院包厢中的细语(让我们重温这一小段虚拟轶事),和她只有空床敌素秋的摇曳的幽魂(等红绿灯变成一个绿色幽人),在召唤。如果没有对茨维塔耶娃起码的老友的熟悉、欣赏和同情——当然我不太相信这世上有读懂茨维塔耶娃而不为她有些许着迷的人,就像我不太相信有人能真的拒绝酒精,我们不可能进入。如果没有对张枣此行的哪怕是新闻报道般淡漠的了解(没有轻蔑的意思,我是说,就像情敌该有的架子),我们不可能进入。如果没有对这些大陆,及其冷酷的结冰和解冻的历史的常识,以及这两个渺小诗人在里面一小出戏码,那么我们绝对不可能进入。不可能吗?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吗,哪怕有那么多闪光?不可能。真的吗……难道……?撒谎!
一定会有人厌烦地挥挥手对我说,好啦,开始讲解诗句吧。来,打个好球,像那些高明的批评家或者你说戴鸭舌帽的高尔夫球手也未尝不可。我想这是稍显多余的。但我不得不说,《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只有两部分以及这两部分的灵活拼贴,私人或公共,私人和公共,私人(公共),公共(私人)。私人是属于会客厅里真实的张枣和虚拟的茨维塔耶娃的床头谈话,诗人的谈话,私房与知己的谈话,就像这一句,亲爱的eva,唉,“人,完蛋了。”,嗯,枣儿,“如果没有词语传诵”,齐声默念,“像蝴蝶将花的经脉震悚”。当然还有一些利用导演特权进行的独立取景。比如小全景,“俩知音一左一右,亦人亦鬼/谈心的橘子荡漾着言说的芬芳”。整个第8节除了从窗口漏进来的一点点天光(东方既白),都是他们的卧室,床戏,私人的甜言蜜语,像这一句“你的住址是不可能的可能”。但如果更敏感一点,也许有消息说她死了,在警报解除时,在她该整理嫁妆回乡时,她不幸地失踪。而他守着微温的她。这里面有些挑逗人的小小戏剧化。虽然我不太想在此刻扫兴地插入技术探讨,但第八节最后两句又构成了完美的随韵诗句,“东方既白,你在你名字里失踪/植树的众鸟齐唱:注意天空”,像这样的诗句,哪怕严格按照十四行诗老规矩来,三发抱韵(或三发交韵)加一发随韵,也不至于打偏甚至脱靶。每一段,适当注意就能发现张枣在用韵,但很可惜,我哪怕回头有意识地读也很艰难才能感觉到韵的味道。这让我产生了一个理论上的困惑,韵律在现代汉语诗里是否经常能起作用,或者丧失了多少必要性。反正在闻一多和孙大雨的尝试中,败笔无数。徐志摩就更不必说了,几乎是歌词。我发现问题也许是,我们的感受方式变了,正如在音乐中,音符打击我们的方式变了。我们不再固执于旋律感和平均度,而是强度和成套完整性。这显然是进步的,起码是解脱的,如果以更哲学的观点来看,十二平均律是一种人造的音乐,起码对韵律是过分苛刻的。当然这些不是本文的主题,仍然重要的是,在用韵时,张枣基本不至于破坏诗歌的复杂度和完整性,这便是传说中戴着镣铐跳舞的诗人,当然不再那么像递状词,而是更像是唱楚辞。我只想说,也许押韵渐渐成了次要的修辞,更多是为了那些愿意挑战负重的人准备。或者相反,一些远为重要的东西凸显出来,就像脱臼的骨节被复位。当然,反复完整的品味整个背景(警报,天空),人物(两只橘子)和情节(送你到你焚烧的家门,手艺是触摸,首先是有趣……)将是更值得一试的食用方法。
另一些是属于隐喻历史的演讲,诗人专有的范围魔法。诗人和演讲并提,这没什么可耻的,这是一种失传的责任。诗人理当演讲。别忘了古希腊人曾经那些严肃的悲喜剧擂台,当然不必提醒说这些悲喜剧实际上属于诗歌传统,然而最重要的是其公共性。张枣的演讲方式没有那么多立言,更多的是质询。“对吗,对吗?睫毛的合唱追问,/此刻各自的位置,真的对吗?/王,掉落在棋局之外”,我不敢轻率地说这是在复苏希腊合唱队,当然也许不无关系。但第4节和第5节却明显的希腊化。没有强大的心灵融合能力,这种希腊化很容易滑入翻译腔,或者对英语十四行诗传统的造作模仿。同时也需要读者和批评者一定的博学容忍度。我不知道当代诗歌里是不是有一支力量是如此强烈的反经典,但确实纯诗和唯美主义的影响更为深远。毕竟我们处在一种不知道拿经典怎么办的处境。这取决于普及度和认可力。这属于另一个文化教化争夺的对象,对一种诗体、一种流派和一种国度的偏好,在更普遍的范围往往是离心力而非向心力。因此唯美主义所宣扬的恰恰不是一种背叛,而是回归审美的地基。想象力素材的基本感、日常性和单纯的玄学深度,将比博学更讨人喜欢。诗歌和诗歌在彼此争抢,就像争抢娃娃的一群孩子。然而重文化,我想我冒昧地提出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词,是想说,那些沉重而不便遗忘的集体(也许是精英集体)记忆,带给诗歌另一个纬度,一个纵深。而这个纵深,正如布洛赫所言,这事关价值而不单纯是为了自洽于迷人的审美感,为了满足“优美的”一致性而为之牺牲一切,遗忘或者阉割。唯美是一种“价值真空”,因此必然会滑向媚俗。一定程度上否认纯诗的合理性,是保留这一纵深的必要前提。如果我们淡忘茨维塔耶娃,淡忘苏联和俄罗斯的区别,淡忘白银时代和赤色时代,淡忘德国和巴黎的气质,甚至淡忘希腊和它的特洛伊,特洛伊的赫克托尔和卡珊德拉,那么最遗憾的,莫过于我们再也读不懂这么一首好诗,这一些好诗。我们必将肤浅,如王尔德所言,这是最大的悲哀之一。记住生物课上的一个小常识对此有所补裨,重金属,沉淀在食物链的顶端。那么第4节和第5节中,还有什么欣赏不来的吗?信箱和特洛伊木马,空白之词和萧杀的寒霜?还是卡珊德拉和预言之鸟?也许是这一句“影子含着回忆的橄榄核,/那是神,叫你的嘴回味他色情的/津味”,也许人们不会立刻想起希腊众神咸湿的本性?和那种本性中透露的诱人可爱之处。然而没有比这一点,神性的合法,更有力地反扑了“沙滩盲目统辖”,和像一匹狼那样满地乱转的阳光。坚实的玄学深度和口角生津的橄榄核,天衣无缝。如果你咽唾沫了,那说明你还不算太麻木。我不得不说,如果没有一些更依赖于天才的修辞法和节奏感,张枣是注定要失败的,特洛伊木马迅速被词语,转而被寒霜一一覆盖,残月和月经的一个漂亮奇险的联想,卡珊德拉化鸟,接着是两句简洁有力的真言式“鸟越精确,人越不当真”和“灰烬即历史”,如大颗的念珠将纷乱的线头串联。最后一段的健美先生比赛险些滑入滑稽的窘境,然而,一个比喻——龙虾般生猛的零件——力挽狂澜地拯救了整个句子。与其说这是一组即古怪又有含金量的创意,不如说一个天才的比喻如一个糟糕球队里的明星救了场。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重新理解这句话:天才无视规则。
6、7节属于红艳艳的樱桃(我们的女王)和公共的搏斗,而9、10、11则是聋哑人的翻译(我们的情敌)和大人先生的周旋。私人多一点还是公共多一点这很难说。但是这种章法确实勾勒出一副精巧的骨架。玩味结构应该是戏剧的事,在诗歌里,属于悲剧、传奇和史诗这样的叙事体更侧重的标准。然而张枣非常有导演天分,他所许诺的对话,并没有沦为一串冗长繁乱的独白和支离破碎的梦呓。在这里我想顺便可以兜售一个小技巧,诗歌中特别单纯的叙事语句,有醒面效果,能让过分稠密的抒情和演讲迅速膨化。第6节里,张枣做了这种处理,或者我以为是这样。“我答应去外地取回一本俄文书”,这句话因为它如便条般直白而得分。但前后的句子又如鱼一样跃出水面。谁都知道,健康的鱼生活在清澈的湖水里而不是一坛烈酒或者一杯果汁里。“生词像鲟鱼一样领你还乡”,我没说错,确实有鱼。
在激烈的“不”中,张枣停止叫喊。我不想说我想起了北岛的“我不相信”,我知道这有些扫兴。但是诗人的叫喊声和群众的叫喊声往往是相似的。他们更无邪,也更极端。这些不重要,正如一个好句子根本不在乎它有一个划破的句号。反而一个夸张的句号,是诗人的签名。也许。但我从不敢说我完全读懂(甚至完全没懂?)了这首诗,我想重复我的观点,我们无法完全地分享对方,哪怕是一首被完美表达的诗。这取决于我们中毒的深度,和被哪些混合的毒素所渗透,张枣是一个五毒俱全的因此百毒不侵的诗人,哪怕如此,我们也一定和他浸泡于不同的毒素,且无法彼此涵盖,而只可能彼此交叠、相生,甚至完全相克。对一个正常人,他们只会喊那些乏味的口号:
戒烟。
戒酒。
戒毒!
阅毒快乐。如果你真正尊重你所毒到的这篇文章,那么请返回这首诗,它的名字:《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它的作者:张枣。
刘诗晨,苏州,lostcafe.
.08.15,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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